凝视深渊(约瑟夫•康拉德:凝望深渊)

时间:2024/04/24 22:11:44 编辑: 浏览量:

约瑟夫•康拉德:凝望深渊

约瑟夫·特奥多·康拉德·科尔泽尼奥夫斯基(Joseph Conrad,1857一1924)

文/宝木笑

舟行海上

至少在英国,再没有人比约瑟夫•康拉德更适合“海洋小说大师”这一荣耀称号的了,不仅如此,他还被誉为英国现代八大作家之一,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人。即使生前就收获了很高的荣誉,康拉德却对各类“殊荣”一直态度冷淡,中年后的他退隐英伦,甚少过问世事。康拉德的“冷峻”众所周知,特别是暮年的他带着和弗洛伊德几分形似的冰雕般面庞,还有几分神似的深邃忧郁的眼神,有时会让记者和慕名来访者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和莫名的幽暗,仿佛这个老人本身就是一个埋葬着无数故事的深渊。

旅行,似乎从来都是一件令人兴奋和开心的事。旅行,好像也一直都是一件和写作关系暧昧的行为艺术。很多作家喜欢说自己的作品是某次旅行的“产物”,更有不少人为了“灵感”而踏上旅程。“打卡”成了很多人喜欢的旅行科目,朋友见面也喜欢谈谈自己都去过哪些难忘的地方。若论“打卡公里数”,也许康拉德是近现代欧美文学史上排名非常靠前的大咖。康拉德一生的足迹遍布欧亚非三大洲,去过无数的地方,对他而言,漂泊本身就是一种生存方式。

因为,“海洋小说大师”并非康拉德的职业,在他三分之二的人生中,“漂泊”才是他生命的背景乐,“颠沛”才是他命运的主旋律,而他人生中最主要的职业是“船长”。是的,康拉德足足当了十年船长,若从水手算起,单是在英国商船上就干了十六年,而之前他还在法国马赛做过水手——他第一次登上那艘驶向大洋深处的船时只有十七岁。再往前的人生,并未随着时光的倒流而给康拉德带来幸福的回忆,相反,那是更加窘迫甚至悲哀的往事。

约瑟夫•康拉德:凝望深渊

康拉德一生都讨厌“旅行”这个词,在他看来“旅行”是人生的奢侈品,不是谁都能将走过的路冠以“旅行”之名。康拉德走过很远的路,路的源头指向他曾经的祖国波兰。康拉德模糊记得幼年所在的华沙,那些布满历史痕迹的教堂和街道曾是他蹒跚学步的乐园。后来,父亲参与民族运动被逮埔,一家人被流放到遥远的俄罗斯北部,严寒的气候和残酷的虐待先后夺去了康拉德父母的生命。康拉德经过无数波折穿越半个俄罗斯和整个东欧,历尽千辛万苦来到马赛,却依然只能过朝不保夕的街头生活。

马赛的美景给康拉德很深的印象——祖国波兰的战争和硝烟,俄罗斯的酷寒和死亡,都让这里好似天堂。他也曾走过隆尚宫高大的群雕和奔流而下的喷泉,驻足于《基督山伯爵》里浓墨重彩描绘的伊夫堡,在圣母加德大教堂前俯瞰整个马赛,但康拉德一生也未对马赛的一切做更多的记述。在那蔚蓝天海之间的美丽城市,康拉德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试过,万般沮丧之下甚至用手枪向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。

子弹偏离了心脏,少年登上了汽轮。那是一份极为艰苦和危险的工作,然而却至少可以让他活下去。从此,舟行海上,一生无岸。


世界边缘

旅行带给人最大的悸动是对自己熟悉环境的反叛,人们喜欢旅行更多是因为那份陌生和新奇,仿佛去试图接近熟悉世界的边缘。康拉德的人生实现了某种“旅行的极致”,他曾长时间凝望世界的边缘,在康拉德的人生中,“世界边缘”也并非单纯的地理学概念。常年生活在船上的康拉德并不缺少陌生和新奇,他的“世界边缘”更多是带着一种深渊般的魔性。

那是某种宿命般的耦合。康拉德小时候非常喜欢看世界地图,他最喜欢指着当时地图上的一处空白说“等我长大了要去那里”,而那个地方就是刚果。康拉德生活的19世纪后半叶和20世纪初,正是欧洲殖民主义鼎盛的时期,刚果是当时欧洲殖民者最后征服的几处著名的“神秘之地”。在当时欧洲旅行家心中,去比利时殖民的刚果探险,就像如今的登山爱好者要征服的几座最主要山峰般意义非凡。

船长康拉德那时已对欧洲大多数“远征旅行”十分捻熟,相比那些欧洲殖民者经营多年的“远方”,刚果让康拉德神往不已,更不用说儿时梦想的加持。1890年,康拉德成为船长的第五年,他在伦敦发现了去刚果的机会。没有任何迟疑,他在几位竞争的船长中脱颖而出,踏上了刚果之旅,而且在刚果呆了整整六个月。

约瑟夫•康拉德:凝望深渊

康拉德的这次旅行是名副其实的“深度游”。他并非在刚果的海岸停驻,而是沿着刚果河深入到非洲最深处茂密的热带雨林和莽原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米通巴山脉、加丹加高原、阿赞德高原、隆达高原之间形成了面积广大的刚果盆地。相较于周边海拔1000米的高原和500米的平缓丘陵,海拔只有200到300米间的刚果盆地显得地势低洼。所以,赤道附近的低气压带来的丰沛降雨,在这里沿着地势汇聚成众多河流,并最终在盆地中心汇聚为一条大河,并在周边形成大量湖泊和湿地。

康拉德震撼于刚果宏大的自然景观和匪夷所思的物种多样性,他经常坐在汽轮的船头,凝望烟波浩渺的刚果河出神,而远处的河岸则是与刚果河一样仿佛没有尽头的茂密雨林。刚果河不愧是世界上最深的河,以至于很多时候康拉德总是怀疑自己依然“舟行海上”。他来到博约马瀑布群,望着浩大的瀑布不由兴叹:这里的一切不愧是“世界边缘”才能见到的奇观。

然而,也正是在这个“世界边缘”,康拉德的世界观彻底被改变,甚至可以这样说,若没有刚果之行,就不会有这位欧美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现代主义大师。当时的刚果正处于欧洲小国比利时的殖民统治之下,这个国土面积仅有3万多平方公里的国家,在当时的欧洲其实很没有存在感,当时的人们提到它也只是想起巧克力和那个“儒雅帅气”的国王利奥波德二世。总之,这就是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“可爱”小国,而这也是比利时在殖民问题上在欧洲主流媒体精心塑造的人设。

刚果之行前,康拉德也和当时的人们一样,是这样看比利时和它的刚果的。但是,刚果的六个月让康拉德彻底体会到什么叫做“世界边缘”,那不仅是完全陌生的自然,更是完全陌生的人性。比属刚果面积是比利时的七十倍,橡胶、钻石、象牙等珍贵资源极为丰富,但因为极度茂密的热带雨林、复杂的地形条件和各类传染疾病,让欧洲其他国家的殖民者不愿意过多涉足此地。于是,“人畜无害”的小国比利时在其“儒雅帅气”的国王

约瑟夫•康拉德:凝望深渊

的直接指示下,将这片广袤的土地毫无顾忌地变成了人间地狱:村舍凋敝,饿莩遍野,锁着铁链的奴工,贫病交加的土人倒在路旁奄奄一息,伤痕累累的尸体上还留着子弹窟窿,利奥波德二世统治期间刚果人口锐减了1500万……


康拉德看到很多被殖民者砍掉手的刚果人,他后来才在比利时士兵口中得知,如果刚果人不能完成殖民公司分配的橡胶采集配额,缺少的配额就要以被砍掉的肢体清偿……康拉德记录下令人发指的场景:“那里黑人奴工被铁链锁起来分成小组,在被苦工和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时,才被允许自己爬到等死的场所,在那里慢慢死去……树林中有一些黑色的物体,有蹲着的,有躺着的,有坐在树洞中的,依在树干上的……他们只不过是疾病和饥饿的黑色阴影,横七竖八地躺在绿色的黑暗之中……这些垂死的物体像空气一样自由了,并且也几乎像空气那样瘦弱了……那物体黑色的骨头全伸展开,一只肩膀依靠着树,眼皮慢慢抬起,用那深陷的双眼看了看我……”

海上生存原本是一个暴露人性的试验场,但一直以来,康拉德依然喜欢舟行海上的生活,因为他觉得人性中的坚毅和勇气也在这种漂泊中彰显和升华。直到他来到心心念念的刚果,这片他心中的“世界边缘”却让他对人性有了最极端和彻底的目击。那是凝望深渊的六个月,从此世上少了一个激昂的船长,多了一位冷峻的作家。


自深深处

很多人喜欢在旅行中来点儿小布尔乔亚的情调,比如在朋友圈来句“自我放逐”,这在饱尝人世沧桑的康拉德看来多少显得有些“矫情”。康拉德的“冷峻”不是“装酷”,那是一位曾凝望过人性最黑暗深渊的船长最终的上岸。刚果之行不但碾碎了康拉德的心,也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。他在刚果染上了“丛林痛风病”(jungle gout),这是一种让人痛苦异常的疾病,从此康拉德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。刚果之行后,康拉德逐渐退出远洋航行,1894年他彻底在英国定居不再出海。

康拉德在陆地定居后开始专心写自己的航海故事,并大获成功,这也是他被称为“海洋文学大师”的原因。然而,那次“凝望深渊”的经历却一直伴随着康拉德剩下的三分之一人生。每当夜深人静,他遥望窗外黑黢黢的夜幕,那些黑人奴工的哀嚎就会从“世界边缘”晃悠悠地荡过来,让他无法成眠,这样的折磨持续了整整十二年。康拉德渐渐意识到,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舟行海上的日子了,刚果之行后的所有人生不过只是凝望深渊后的自我放逐。恐惧和焦灼是放逐者身上最沉重的枷锁,唯有再次与内心的深渊对视,才是最后的解脱。

于是,在刚果之行的十二年后,康拉德最负盛名的小说《黑暗之心》诞生了。《黑暗之心》一经出版便引发极大轰动,在英美文学界享有非常高的地位,被称为“20世纪以来最深刻有力的中篇小说”和“英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主义小说”。而康拉德也彻底站到了欧洲殖民主义的对立面,他坚持用这部《黑暗之心》讲述自己在刚果见到的真相。

在《黑暗之心》中,康拉德化身“马洛”,去刚果寻找精神偶像“库尔茨”。库尔茨是康拉德精心设定的象征人物,他是欧洲人心目中的“英雄”,是勇敢探索“世界边缘”的“先锋”,是将欧洲文明的火种带到非洲深处的“先知”,“他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、画家、新闻记者,他可以当任何政党的领袖”。然而,当马洛真的来到刚果,看到的却是地狱一般的景象,还有行将就木的魔鬼——库尔茨。

约瑟夫•康拉德:凝望深渊

在“世界边缘”的深渊,库尔茨嗜血成性,杀人成狂。他“在这块土地的魔鬼当中占有一把位置很高的交椅,他主持半夜举行的舞会,这些舞会结束时都要举行无法形容的仪式……他让黑人头领爬着去拜见他,在贸易站篱笆柱挂上黑人的头颅……”在病入膏肓之时,面对来自“世界中心”的文明人马洛,库尔茨连呼“可怕呀,可怕”而死。

到底是什么让杀人魔王都觉得“可怕呀,可怕”?康拉德在小说中并未挑明,但他带着答案最终结束了自己的刚果之旅和航海生涯。《黑暗之心》尺度之大胆,笔锋之犀利,在当时的欧美文坛引发了轩然大波。无数人跳出来攻讦这个取得了英国国籍的波兰人,更不用说隔海相望的比利时。然而,这一切都从未改变康拉德的立场,哪怕是与整个欧洲主流文坛为敌。

因为,对于一个曾经在“世界边缘”凝望过深渊的船长来说,这一切都抵不过来自深渊的人性叩问,更无法欺骗曾经舟行海上、看尽世间冷暖的那双眼睛。世界给无辜者以痛,为何还要我报之以歌?《黑暗之心》的结尾,马洛在阴暗天空下的泰晤士河看到“远处海面上横亘着一带乌云,那通向天涯海角的静静河道,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昏沉沉地流动着,仿佛是流入旷阔无边的黑暗之心中”。

—END—

*已刊《旅行家》杂志2021年第08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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