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金鼎(黄文弼的学术转向与时代风潮)

时间:2023/04/25 14:45:58 编辑: 浏览量:

黄文弼的学术转向与时代风潮

黄文弼在内蒙古考察途中(1928)。(新疆师范大学黄文弼中心供图/图)

黄文弼的转向

我的兴趣是学术史和思想史,对西北考古是外行,写这篇文章来讨论黄文弼,实在有些偶然。这里我想讲的,不是黄文弼(1893-1966)的西北考古,而是我们怎样在东西学术竞争和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思想大潮流中,重新去理解黄文弼及那个时代中国人的西北考古事业。

坦率地说,我之所以关注黄文弼,是因为山西芮城永乐宫壁画。前些年我给学生上一门课,可以叫做“伪装成艺术史的文化史”,其中一讲涉及著名的永乐宫道教壁画,一查资料,发现最早对山西南部的永乐宫和兴化寺作历史调查的,原来除了李济先生之外,就是黄文弼,他有两篇涉及永乐宫的论文,发表在1926年的《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月刊》,算是最早研究永乐宫壁画的文献。那时候,他告别了大学时代从事的宋明理学研究,转向艺术史,因为在当时,随着各种遗迹考察热,艺术史正是大有前途的领域。

可是,他又很快告别艺术史,转向了西北的考古学。那么,为什么他会毅然决然地去那个“一川碎石大如斗,随风满地石乱走”的西北,最终成了西北考古的先驱?

黄文弼的学术转向与时代风潮

1930年1月,西北科学考察团部分成员在迪化气象站合影。左起:白万玉、龚元忠、李宪之、袁复礼、黄文弼、刘衍淮。 (资料图/图)

西洋和东洋的刺激

熟悉学术史的人都知道,西北史地逐渐被中国学界重视,是清代中后期。王国维所谓“道咸以降之学新”的“新”,就指这个领域,他说,当时的学人风气是“言经者及今文”,“考史者兼辽金元”,“治地理者逮四裔”。陈寅恪也曾回忆说,他小的时候,老辈学者聚在一起,不是谈今文经学就是谈西北史地,这是当时的潮流。不过,那时候尽管也偶有去过西北的(如祁韵士、徐松),但大多数学者还是纸上谈兵,在地图与文字间卧游,从文献里谈回疆和蒙古,还不算是现代的实地考古和调查。

但是到了1927年,黄文弼一行和斯文·赫定一起去西北,通过实地考察和考古发掘来研究西域,这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大变化。那么,这个根本性的变化是怎么来的?从学术史角度,首先就要说到欧洲东方学和日本东洋学的刺激。我在《亚洲史的学术史》讲义中说到,从19世纪下半叶以来,欧洲东方学关于亚洲研究有五大变化:

第一,是超越汉族中国的范围,拓展出西域与南海之学,也叫四裔之学,涉及蒙古、中亚与新疆、西藏、满洲、琉球与台湾、东南亚。第二,是历史与语言的结合,由于范围超越了汉族区域,因此必然发掘和研究四裔使用的语言文字。第三,用力于中国与周边之交往,因而特别注重古史中的四夷史料。第四,传教士的传统影响,使他们深入实际的宗教与社会领域。第五,不仅仅围绕精英经典文献,也重视边缘资料的调查与发现。

这里面除了第四项之外,西北也就是西域之学,多种语言,中外交往,边缘资料,都和西北历史地理文化有关。特别是,俄国人普尔热瓦尔斯基、瑞典人斯文·赫定、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、德国人勒·柯克、法国人伯希和、俄国人科兹洛夫、日本人大谷光瑞和橘瑞超等,他们的探险考察和资料收集,都对传统中国学界产生了冲击。这一点,很多学者都看到了,这里不必细说。

从那时的报刊资料看,我觉得对中国学者来说,刺激尤其大的,应当是日本的满蒙研究和西域研究。

日本的满蒙研究,从明治以来就相当兴盛,它和转型中的日本帝国对朝鲜、满洲、蒙古这一线的领土要求有关。一般来说,日本学者对于满蒙的考古,总是试图说明,这些地方的人种与文化,属于古代中国之蛮族,与中国本部或汉族无关,如东胡之鲜卑、乌桓、契丹或蒙古,通古斯族如松花江下游之挹娄和獩貊,所以他们更愿意称之为“蒙古式”或“满洲式”的文化。这对于要捍卫五族共和大一统的中国学者来说,无疑是一种挑战。因此,中国学界不能不回应,在这种背景下看,凌纯声的《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》(1930)、梁思永的《昂昂溪史前遗址》(1932),某种程度上恐怕就是对日本学者的回应。

黄文弼的学术转向与时代风潮

瑞典探险家斯文·赫定在他的书房中,摄于1898年。 (资料图/图)

日本的西域研究,尽管也是在欧洲学者刺激下形成的,不过在那个时期,他们一方面是带有古物掠夺性的“探险”,一方面是军事与政治的“侦察”,这使他们很快就深入新疆。不妨举三个例子。第一个,1902年大谷光瑞等沿着欧洲学者的路线,由西而东,进入库车、和阗,后来又陆续两次进入新疆探险,这被称为“日本西域学的起点”。第二个,1905年,奉外务省的密令和军部的指示,樱井好孝到新疆和外蒙古一带旅游和考察,回日之后,撰写了关于内蒙古和新疆的详细报告;第三个,则是1908年和1910年橘瑞超的两次西域探险,也收集了不少西域文物资料,并发现了前凉长史李柏的文书。此外,日本学者如白鸟库吉、桑原骘藏、藤田丰八和羽田亨等,很早就开始了类似欧洲东方学的西域研究。这些研究都对中国学界有很大的冲击。

对于日本学者在五四运动前后的这些动向,中国学界很警觉,报刊上也多有报道。众所周知,五四运动兴起的直接缘由,是一战后中国和日本在国际和会上的争端,中国受到日本和国际社会的不公正对待,让人们警惕国家有被分裂的可能。这个时候,对西北和东北的研究,尤其是因为日本觊觎的原因,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国家情感。

遗憾的是,五四之后的1920年代,中国自顾不暇,军阀混战,南北分裂,国人还没有来得及从历史学、考古学、人类学领域来关注四裔。尽管对这种刺激,中国学者都深有体会,像1928年史语所成立的时候,傅斯年就说,中国人不太会研究四裔问题,可是欧洲人却格外注意。

他觉得,中国学者要在四裔研究领域急起直追才行。

“胜算”与“胜负”

黄文弼一行的西北科学考察团之蒙新考古,其实,就应该放在这种学术竞争中来看。

1930年从西北回到北平后,黄文弼在北大考古学会作过一次报告。《国学季刊》发表这篇报告时,编者特意说明:“外国人在新疆考古者甚多,我国人今以黄先生为第一,而其所得材料之丰富,亦不亚于外人,尤可庆幸。”我想,这话的背后就是学术竞争。傅斯年在1928年曾忧心忡忡地说,西方学者精通虏学,要把东方学的中心从巴黎、东京夺回来,中国学者一定要努力。这个意思,陈垣和陈寅恪也都说过,这是当时中国学界的普遍想法,我想也是理解黄文弼们为什么不同意斯文·赫定享有文物特权,要前往西北考察的学术大背景。如果大家读黄文弼的《蒙新考察日记》1927年7月7日的记载,就可以看到,考察团出发不久,徐炳昶就对黄文弼叹息,“窃忧中国此次考古,难操胜算”,而黄文弼则安慰他说,等到将来“结果比较,再定优劣,此时尚无胜负可言”。

一旦讲到“优劣”和“胜负”,那就是中外之间的学术竞争了。毫无疑问,黄文弼他们去参加西北考古,除了学术上的竞争之外,也有维护大中国疆域和历史一统的情感在内。我特别注意到,1927年他们在艰难的考察途中,还要特别庆祝“双十节”这样一个细节。这个细节不仅黄文弼在日记中写到,刘衍淮、斯文·赫定在各自的日记中也被详细提及。这一天,他们挂“国旗”、唱“国歌”、喊“中华民国万岁”,还朗诵《敕勒歌》,唱《苏武牧羊》,这说明什么?刘衍淮日记在这一天就说,新的中华民国虽然已经成立十六年,但“仍然是脆弱不堪,内乱频仍,外患日逼,军阀作祟,帝国主义压迫,民不聊生,国将不国”,所以他说“先烈不能瞑目,志士仍当努力”。

这说明,民族主义和国家意识,在这次考察行动中,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情感背景。

独立连续与包容四裔

当然,从晚清时代起,西北史地的学术研究,就和维护国家疆域的政治关怀相关,像汪之昌评论姚莹的《康輶纪行》时就说:“西藏、回疆二地,为中国边徼,自英夷规据印度,与我西藏逼处,回疆之杜尔伯特若、塔尔巴哈台等处,又与俄夷接壤矣。”可是,它之所以不能成为像欧洲和日本那样的显学,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是它只是少数精英学者心中的问题,还没有和当时主流的、普遍的关怀直接联系起来。传统中国延续的历史意识,始终聚焦在“中土”或“本部”,四裔之学始终是“绝域与绝学”。

黄文弼的学术转向与时代风潮

晚年黄文弼。 (新疆师范大学黄文弼中心供图/图)

不过,到了1927、1928年,情况就不一样了。

1927年西北考察团成立的时候,中国已经经历了辛亥、五四等等,特别是所谓“黄金十年”开始,内部逐渐稳定,按照现代主权国家的模式,重建一个新国家,已经是大潮流。我们看看当时的一些象征性事件:对内,有国民政府开始的政制建设;对外,则是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,撤销租界,民族意识抬头。此外,国民政府也开始控制地方,削除各地军阀力量,派军队进驻云南、西康、甘肃、宁夏等地区。

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,学术界在“古史辩”逐渐退潮之后,通过考古、历史、语言以及人类学,试图重建既独立连续,又包容四裔的中国历史。

中国历史为什么要独立且连续?其中一个背景就是反驳“西来说”,强调中国人种、文化和历史的独立性。在这一方面,考古学相当重要,大家想一想就明白,为什么当时最引人瞩目的考古成绩,是北京周口店、仰韶、龙山城子崖、安阳殷墟一系列的考古发掘,按照傅斯年《城子崖·序》的说法,外国考古学者往往注意中外交通这种“半汉”的历史,而中国考古学者是要通过这些考古发现,“建造中国史学知识之骨架”,在傅斯年心目中,这个中国史主要是“全汉”的、连续的历史。

那么,中国历史为什么又要包容四裔?和傅斯年所谓“全汉”的历史不同,当时中国学界还有另一个取向,比如李济就更注意这种“全汉”是怎么从“非汉”转化来的。他在《记小屯出土之青铜器(中篇)后记》中曾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,他说,古史研究者应当“打倒以长城自封的中国文化观,用我们的眼睛,用我们的腿,到长城以北去找中国古代史的资料,那里有我们更老的老家”。在《中国上古史之重建工作及其问题》一文中,他又说,中国文化不是一个孤立的世界,它的来源“可以从黑海,经过中亚草原,新疆的准喀尔,蒙古的戈壁,一直找到满洲”。

既要凸显独立连续,又要强调包容四裔,这给后来的历史研究带来很多难题,这个话题很复杂,这里不去多说。但这确实又是当时很多中国学者的共同想法。黄文弼与西北科学考察团赴蒙新,往大了说,背景就是当时在大中国立场上重建中国历史的潮流。其实,张光直始终在提醒我们,民族主义是中国20世纪上半叶考古学的思想背景。他在给陈星灿《中国史前考古学史研究》一书写序的时候就提醒我们,在了解考古学史的时候,有几个问题特别值得注意,其中第一个就是“中国文化外来说为什么引起中国学者的强烈反感?”而最后一个是“(安特生、德日进、李济、梁思永、吴金鼎、卫聚贤、鸟居龙藏、施昕更、水野清一、步日耶这些考古学家)对中国考古学的形成,起了什么样的作用?”

“尤易振起人心”

1930年黄文弼从新疆返回之后,形势很快发生更大的变化。1931年的“九一八”事变,大概是当时最重要最刺激的事情。从1931年起,中国的思想文化学术主潮,逐渐从建设新国家,转向捍卫大一统。而历史学、考古学和人类学领域,大趋势也越来越从“独立连续的历史”,偏向“包容四裔的历史”。

我们可以以《禹贡》为例看当时的学界动向。“九一八”事变(1931)与伪满洲国(1932)建立之后,整个中国都在风雨飘摇之中,所以,1934年,顾颉刚和谭其骧等人创办了《禹贡》半月刊,虽说是从学术上讨论历史和地理,但心中想的却是当时中国的民族和疆域问题。在《发刊词》中,顾颉刚针对日本分割中国边陲与分化中国民族的论述,痛说“民族与地理是不可分割的两件事,我们的地理学既不发达,民族史的研究怎样可以取得根据呢?”这个时候,包括满蒙回藏在内的疆域史,就成为瞩目的领域,《禹贡》也特别提出要“亟谋边疆研究,洞悉边情”,在方法上“一赖实地调查,一在考究典籍”。

这时对中国疆域、边疆民族的考古、调查和研究,就具有了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。顾颉刚撰写《禹贡学会研究边疆计划书》,和史念海一道编写《中国疆域史》,傅斯年匆匆写《东北史纲》,都表明了这一趋势。而黄文弼在《禹贡》发表《由考古上所见到的新疆在文化上之地位》,原来题目就是《新疆在中国文化上之地位》。那时,顾颉刚曾以迫切的心情,要求黄文弼尽快写这篇文章,原因就是这个话题“尤易振起人心”。顾颉刚之所以对黄文弼的新疆考察有兴趣,并且后来自己也曾亲自前往西北,学术动力其实也是来自这个大背景。

如果我们了解1930年代前后,尤其是1931年“九一八”事变之后,中国突然增多的种种边疆考古和边疆人类学调查,就可以知道这看上去是学术领域的转变,从学术史和思想史角度看,背后其实有相当强烈的民族情感和国家意识。以人类学为例,可以举出的有:(1)凌纯声、芮逸夫等人对湘西苗族,浙江丽水畲族,云南彝族,滇西佧瓦、拉祜、景颇、摆夷各族的调查。(2)梁思永在黑龙江、热河等地重新考察鸟居龙藏与安特生调查过的东北遗迹。(3)杨成志有关西南民族的研究,以及辛树帜之瑶人调查。(4)陶云达对云南麼些族的调查。(5)马长寿的中国西南民族分类研究。这些有关边疆民族的研究和调查,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:东洋或西洋学者,可能比较重视这些边疆民族的特殊性和独立性,而中国学者则更注意这些边疆民族与华夏文明的共同性和连带性,尤其要说明这些边疆民族与中国的血缘关系。

回过头来看黄文弼,在西北考古各种论著中,黄文弼虽然恪守考古学论著的规范,很少发表感慨,但他的情感也并不是没有痕迹。我们看黄文弼在《罗布淖尔考古记》中专设《楼兰文化与中国之经营》一章,并且一开始,他就批评“今之考古学者,专就属于西方遗物立论,谓西域绝不受汉文明之影响”,于是他从“汉代对西域之经营”“汉文明之输入”等方面,论证西域深受中国影响。特别有趣的是,他在这一章最后突发感慨,说“中国最不注意性灵问题,因此对于西域人之语言文字习俗及信仰,皆未尝措意,遂不免为西方宗教思潮所夺”。

看到这里,也许你可以明白,在面向西域时,这种中国学者的情感因素和民族意识的影响。虽然《罗布淖尔考古记》这部书是1948年才正式出版的,但我想,它也在很大程度上,呈现了黄文弼等人西北考古的动机,也反映了1931年以后黄文弼等学者的思想。而那个时代很多中国学者的取向与关怀,也形塑了那个时代中国学术的大趋势。

(注:本文原题《黄文弼与“西北考古”:从学术史与思想史的角度看》,现标题为编者所拟)

葛兆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