拜火教(最后的摩尼教寺庙在中国：缘何变成道教的一个分支？)

这是泉州草庵摩尼光佛景区（2019年5月20日摄）。 （新华社记者 魏培全/图）

大部分人第一次听说摩尼教，都是从金庸武侠《倚天屠龙记》中的“魔教/明教”开始。然而小说终究是文学创作，历史上真实的摩尼教，要比武侠故事更为传奇和有趣，甚至其很多教义在今人看来颇为“后现代”，比如反对性交和繁衍，遇事就吃瓜，认为人类完蛋世界就光明了……

太上老君与四大天使

2008年，福建宁德市霞浦县，发现了一批莫名其妙的“道教经咒”：《摩尼光佛》《摩尼施食秘法》《明门初传请本师》……

这些文献多为清朝至近代传抄，由当地的林氏家族世代保管：这是一个法师家族，主要为乡里的葬礼服务，帮忙举行超度法事，其打扮和仪式看上去完全就是道士。然而他们唱诵的这些经文，却极其古怪，里面居然有基督教的内容！

在霞浦经卷中，有着被称为“四梵天王”的神灵，这个称号很像是佛教中的四大天王。然而其名字却叫嚧嚩逸啰、弥诃逸啰、业嚩啰逸啰、娑啰逸啰，这和已知的任何佛经都对不上号。学者们查遍经典，最终才确定了这四个名字——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拉斐尔（Raphael）、米迦勒（Michael）、加百列（Gabriel）和沙逆夜（Sariel）——也就是基督教中的四大天使。而四天王名字里都带的那个“逸啰”，其实就是《圣经》里的el，意为“上帝”。

福建的民间道教法师，为何供奉着基督教的四大天使？众多学者一时蜂拥而至，经过详细考证，最终得出了震惊中外的结论：这不是道教也不是基督教，而是一个早已被认定彻底灭亡的宗教“摩尼教”。

它还有另一个我们更熟悉的称呼——“波斯明教”！

黑暗造人，光明杀人

摩尼教起源于公元3世纪，是在祆教（俗称拜火教）、基督教、佛教的基础上，由创教者摩尼改革创制。其基础设定继承了这两大教，对当时的人来说很好接受；同时又精心修复了两教的漏洞，使设定更有说服力：

比如基督教《新约》中的天父无比慈爱，但是《旧约》中的造物主却暴戾无常。这让基督教传播在早期，被无数信徒怀疑经文有问题。而摩尼教就很干脆，声称造物主跟天父根本就不是同一尊神，前者为邪神暗魔，后者为善神明尊，瞬间自洽很多。

无论犹太教、基督教还是祆教，都认为是善神创造了人类和世界，所以人类的本质是善的，善人死后也将回归到造物主那里。但摩尼教完全相反，认为是恶神创造了人类，人类本身就是黑暗囚禁光明的阴谋。而善神将通过毁天灭地来拯救人类，称之为“二宗三际论”：

所谓二宗，就是光明和黑暗。而三际是“初际、中际、后际”，等同于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摩尼认为，在很久远以前的“初际”，有着绝对善美的光明界，和完全邪恶的黑暗界。两个世界断然分离，互不影响。

后来到了“中际”，黑暗侵入光明抢夺力量，两界爆发大战，而世界、人类和万物就是这场大战的产物：明界收回了部分光明，留下的成为日月。暗魔被迫排出抢来的光明，混合污秽坠落世间，变成了生灵万物。其中植物光明多，动物则几乎完全是污秽。

为了重新俘虏光明力量，黑暗之王命令两只暗魔吞噬混合物，交配产下了亚当和夏娃。以图通过制造污秽黑暗的人类肉体，来永远囚禁光明形成的灵魂。从此，人类不断效仿暗魔交配繁衍，光明也就不断分散。世界越发黑暗，人类也痛苦不堪。

不生幸福一生，吃瓜拯救世界

摩尼教的设定中，人类得救之日等同于世界末日——只有地球毁灭，人类都死去，分散于天地间的所有光明力量，才能借由日月全部返回明界。那时光明和黑暗又将截然分开，天地崩溃，爆发出一场持续1468年的大火，一切的罪恶、痛苦、污浊都在这火焰中被焚尽。所有人将在明界获得永远的解脱，暗界恶魔将被永远束缚在黑暗世界，这就是“后际”。

不过暗魔自然不会坐视光明回归，便造出暗船蛊惑人类灵魂，将其诱入暗界。于是明尊又派遣使者化为人身，直接向人类传授回归光明之法。琐罗亚斯德、佛陀和耶稣，都是明尊派出的使者，但他们传播的宗教，都只适用于一时一处。直到明尊又派出最后、最完美的化身——摩尼本人，他将融合过去的所有宗教，向人类传播终极真理。

而在这最终审判到来之前，信徒又该做些什么呢？

首先肯定是不能生娃，因为生得越多光明就越弱，性交本身就是对暗魔造人的效仿，所以禁止做任何直接或者间接有利于生物繁殖的事。

其次要热爱生灵，绝对不能杀生。不仅是各种动物，还有花花草草。因为“蔬菜好像一个小孩，受到伤害时也会哭泣流血”，故而绝对不能伤害植物，干农活都不行，那是对植物的迫害和屠杀。

然后是绝对不能吃肉，动物太过污秽，只有吃瓜果才能提炼光明力量。因此摩尼教徒特别爱吃瓜，尤其是西瓜，有学者指出中国的西瓜可能就是摩尼教徒引入的。

不过这似乎又自相矛盾了——蔬菜是孩子，西瓜就不是孩子了？西瓜难道就不会哭泣流血吗？而且不种地又哪里来的西瓜？

对此摩尼教是这么解决的：以上戒律只针对出家人，而普通信徒则只需礼敬先知摩尼和明尊，相信光明存在就好。同时好好干活供养出家人，捐出衣食的十分之一助其修行。如果信仰虔诚，严守戒律，下辈子就可以转生成瓜，被提炼拯救，重返光明王国。

张无忌的烦恼，摩尼教来解决

摩尼教在波斯曾一度壮大，引来祆教祭司提防，最后说服波斯国王杀死了摩尼。其教徒仓皇出逃，跑到国外传教：

向西传播的分支，遇到了基督教。摩尼教虽然承认耶稣，却否认耶和华，因此被教廷当成异端打压消灭了。

而向东进入中国的分支，一开始选择将自己包装成佛教——摩尼曾自称是弥勒转世，还将佛陀和耶稣一起尊为先知。故而其教徒以佛教自称，没有理论压力，还把教主的中文名都翻译为“摩尼光佛”。

然而摩尼教义和佛教实在毫不相干，由此受到了佛教徒的激烈攻击。唐武宗灭佛期间，也曾被当成佛教而遭误杀。于是摩尼教又转而向唐宋的国教“道教”靠拢，并且攀上了著名的“老子化胡”典故。

按照敦煌出土版《老子化胡经》“记载”：老子先是令弟子尹喜化身为佛陀于天竺说法，又亲自降生中土宣讲道教，然后又去西域化身为摩尼传播“大明尊法”，最后三教在中土再次汇聚，将救度一切众生。

和原版摩尼教相比，这次老子取代了耶稣——取代了，但没有完全取代。因为与此同时，入华摩尼教还供奉着一位“夷数佛”，也就是“耶稣佛”的另一种音译。

道教以阴阳立论，与摩尼教的“二宗三际”冲突不大。且道教对民间信仰向来极其包容，又受到历代官府礼遇，最终竟成了摩尼教最后的庇护。从此摩尼教变得越来越像道教，教义哲学、经文风格、仪轨戒律也全面向道教靠拢。以至于在宋朝修《道藏》时，直接把摩尼教经书《二宗三际》《明使摩尼》给收入了。

对当时的人来说，摩尼教看上去就是道教的分支，一个混杂了很多“佛教”的奇怪分支。所以小说《倚天屠龙记》里的张无忌和张三丰，并不需要烦恼加入明教的问题——武当和摩尼教都是官方承认的道教门派，自己人嘛。

然而摩尼经书加入《道藏》，也最终宣判了摩尼教的死刑：在欧洲和波斯，基督教和祆教靠杀得人头滚滚才终于消灭了摩尼教；而在东方，道教只是用包容就彻底消解同化了摩尼教，好似《倚天屠龙记》里那句：“他强由他强，清风拂山岗。他横由他横，明月照大江。”

以今天的眼光来看，摩尼教反对生育、质疑世界、热爱生命、绝对和平，似乎充满了后现代主义色彩——这也让我们不得不思考，很多今人以为前卫的东西，可能其实都是老古董。几乎所有“进步主义”理念，其核心观点大多在几千年前就已被提出，但因为它们不能解决实际问题，所以总是不断被提出，又消亡，然后接着被提出，又消亡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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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海墨